○龙清彰

手一摆动，歌就唱起来了，舞就跳起来了。

在山中，在河谷，在村寨，在城镇，只需一块坪场，土家族的摆手歌、摆手舞就能随时随地唱起来、跳起来。不过，跳摆手舞最好的地方，还是摆手堂。摆手堂位于寨中的“黄金地段”，堂屋用木料、黑瓦、青砖、石条纵横连接，天衣无缝，结实牢靠。柱头、横梁、板壁、地砖雕龙画凤，涂颜上色，精美异常。堂前是一块宽大的坪场，上铺平平整整的青石板，可容纳几百、几千乃至上万人。周边筑有石阶，一级一级往上升，用来做看台。堂中供有土家族先祖的塑像，个个浓眉大眼、英姿勃发；堂前正上方悬挂“摆手堂”三字牌匾，铁画银钩、笔力雄健；堂边的门柱挂有对子，字字饱满，寓意深远。

摆手堂顾名思义是用来跳摆手舞、唱摆手歌的，村村寨寨都建，世世代代相传。由于长期日晒雨淋、傲雪凌霜，摆手堂刻满了岁月的痕迹，质朴厚重，容颜沧桑，文韵深浓，古意悠长。在这里歌舞，不仅先祖可以听到看到，更重要的是给歌舞增添了源远的历史和浓郁的文气。

一个可站五六人的牛皮大鼓摆上鼓架，一面可罩两三人的大铜锣挂上木架，两名敲锣打鼓的汉子，光着膀子，腰系绑带，手握红绸飘飞的锣棒鼓槌，挺着乌黑油亮的脊背，像岩柱一般地站在锣前鼓后。几十个人、几百个人或成千上万的人，将锣鼓团团围住，一圈又一圈，一层又一层，静静地等待歌舞开始的信号。

受人尊敬的土家族代表，健步走上摆手堂的台阶，面对比肩接踵的人群，声音洪亮地讲述土家先祖艰难曲折的创业经历，歌颂先祖彪炳千秋的丰功伟绩，表达子孙后代对先祖的无限景仰，呼吁发扬先祖的精神，立下振兴国家和民族的宏志。他那时而亢奋、时而低沉、时而愉快、时而凝重的神情，触动所有人的肺腑，令人心潮澎湃，思绪万千。

摆手歌舞，歌的是土家族从古到今的悲欢离合，舞的是土家族千百年来的沧海桑田。这一刻，在号声、炮声、锣声、鼓声的共鸣中，所有的手同时摆动。

几十双手、几百双手或成千上万双手，踩着鼓点，踏着锣声，以同一种姿势，朝同一个方向，同步摆动，不需要刻意的修饰和渲染，那人头攒动、人影重叠的景象，格外地震撼人心。

一步一摆，时光倒流，远古重现。那是一片古老的土地，草深林密，野兽横行，烟瘴笼罩，毒虫肆虐。土家族的先祖们在这片土地上小心翼翼地出没。他们一路辨认，一路尝试，从中认识了果子，找到了粮食，驯服了禽兽，尝出了药草，使用了火种，发明了语言，学会了起屋。很快，他们建起了村寨，开起了田土，种起了粮食，养起了牲畜。寒来暑往，岁月难数，他们的认知越来越丰富，生存的手段越来越多，蛮荒的大地炊烟升起，先祖们牢牢地把根扎下。

一步一摆，硝烟弥漫，遍地狼烟。强大而凶残的敌人早已觑觎他们的土地、家园和财富。他们成群结队，持刀握枪，气势汹汹，掩杀而来。眼看辛辛苦苦建起的家园就要被侵占，煞费苦心积累的财富就要被掠夺，先祖们勇敢地拿起柴刀、锄头，握着石块、棍棒，奋起反抗。一场又一场战火在古老的土地上熊熊燃烧，先祖们前仆后继往前冲，与侵略者进行了殊死的搏斗，无人害怕，无人后退，人人战斗到最后一息，鲜血把土地染红了。然而，敌人如潮水一般涌来，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战斗力了，再战下去就有灭族的危险。首领不得不下令，放弃家园，举族迁徙。

一步一摆，跋山涉水，风餐露宿。面对前有虎狼，后有追兵，迁徙中的先祖们，一边开路，一边战斗，青壮年们前后左右保护老弱病残、妇女儿童一步一步向前行。他们翻过一座座高耸险峻的大山，渡过一条条波涛汹涌的急流，涉过一片片深不可测的沼泽，钻过一条条不见天日的深谷，一代接着一代往前走。累了，就地扎营休息；饿了，采摘狩猎果腹。落脚不久，追兵又冲杀过来，他们只好连夜拔营。这样的场景，数千年来，不知重复了多少遍。路途遥遥，前途茫茫，虽然他们不知道哪里才是他们的家，但是他们知道只要坚持走下去，民族就有希望，薪火就不会断绝。

此时的手，是艰难求索、创建家园的手；此时的手，是英勇战斗、不屈不挠的手；此时的手，是扶老携幼、颠沛流离的手；此时的手，浸透了历史、染尽了沧桑。

歌声如浪，高低起伏，鼓舞着先祖们不断地开拓进取，战胜困难，奋力前行。鼓声锣声，轻重缓急，激励着先祖们坚强地生活，顽强地战斗，不屈地抗争。歌声不断，鼓声锣声不停，哪怕山崩地裂，亦无法阻挡先祖们前进的步伐。

疲惫不堪的先祖们抬头一看，山脉腾跃，山峰擎天，悬崖垂立，河谷深窄，这片一望无边的高山深谷就是今天的湘西。他们抵达了湘西，他们到达了山的世界。千百年来，他们走得太苦了，牺牲太多了，是得好生休整一下了。于是，他们又毫不犹豫地钻进茫茫群山，消失在千山万壑中。敌人追到山前，面对茫无边际的崇山峻岭，无计可施，无可奈何，只好铩羽而归。

手一摆，楼房拔地，村寨立起，家园建起来了。手的造型，开凿屋场，伐木砍树，斧凿锯刨，制作梁柱。然后，大家聚在一起，吆喝号子，互相配合，同时用力，把一栋崭新的木房竖起来了。一栋栋木房在河谷里、山坡中、台地上汇聚，土家族的寨子就在那些地方落地生根了。

手一摆，水田相连，旱土层叠，土地垦起来了。手的形象，拿着锄头挖山，握着钉耙刨土，抱着石头砌坎，把一筐筐细土倒在地上，稻田一丘接一丘开出来了，梯土一级接一级垦上山坡。千年土，万年田，有了这些田土，土家人就有了世代传承的自信，也有了战胜困难的能力和勇气。

手一摆，五谷丰登，六畜兴旺，生活好起来了。手的样子，一边插秧播种，锄草杀虫，割稻打谷，运粮入仓；一边养鸡喂鸭，赶牛放羊，一日三餐还要给圈里的肥猪添食加料。一天到晚，做个不停，忙个不完。忙出了粮食满仓，鸡鸭满地，牛羊满坡；忙出了幸福的生活，美好的未来。

手一摆，绣花织锦，锻金炼银，相貌靓起来了。手的姿势，穿针引线，梭子翻飞，鸟就在围裙中婉转啼唱，花就在衣裳上艳丽绽放，五颜六色的西兰卡普顿时美轮美奂起来。手的动作，拉扯风箱，锤起锤落，金光闪闪的戒指套在手指上，哗哗作响的银饰挂满了身上。土家人穿上这样的服饰，男人精神，女人靓丽，个个赛神仙。

此刻，几十双手、几百双手或成千上万双手同时摆起来。这是一双双养儿育女的手，千百年来，这一双双手，给初生的婴儿洗澡、穿衣、喂水、喂食；后来，又是这一双双手，时时刻刻给孩子们张罗生活、学习、成长中所有的事情。就是这一双双勤劳、质朴的手，起早贪黑，迎来送往，把土家族一代又一代延续下去。

这是一双双唱歌跳舞的手，从古到今，这一双双手准时出现在土家族的社巴节、牛王节、六月六上。这些手录有了土家的歌，排好了土家的舞，轻轻一摆，土家的歌好像百鸟鸣春，悠扬婉转；土家族的舞就像长河奔流，滔滔不绝。此时，小孩子的腿脚满地撒欢，年轻人的爱情如潮奔涌，长辈们坐在旁边乐呵呵地观看，沟沟壑壑的脸庞盛开了花朵。

尽情地摆，尽情地唱，尽情地舞吧！把欢乐摆来，把幸福唱来，把爱情舞来！